一千円

退圈 不在 勿扰

逐魂记

避雷针:夏五only,大家都是普通人。

全文1w+。

私设很多时间线捏造,不适请退出。



00.

五条悟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硝子。她凉飕飕的话像回音在山洞里碰壁那样,在病房里来回地飘。你的脑袋还真是多灾多难啊。五条悟缠着纱布的脑子的确还在宕机,晕乎乎地痛。他简短而迷茫地回了个语气词,啊?


他眨几下眼睛,蓝色的虹膜映着天花板的黑色细条纹,一阵一阵地发晕。五条悟只记得自己出门去便利店,碰见了自己班上的三个学生,之后关于抢劫,刀子和铁架台,什么都记不清楚了。



01.

五条悟,今年刚刚跨过二十七岁的尾巴尖,单身独居。他是正儿八经的人民教师,字面意义上的教书育人,工作的学校正好是他少年时就读的高中。硝子抱着手臂叹气,像五条悟这样的人间奇葩到底是怎么带学生的呢,也许是凭着接近一米九几的身高和男生们打成一片,女生也正处在一个看脸的年龄,总之无论如何,五条悟这个班主任反倒很能得人心。


家入硝子想不明白,教书育人保护学生,说起来是最基本的师德师风——倒也不是说平时五条悟做不到,但至少在这样人流汹涌的城市里,能真正豁出命去的情况也少之又少。作为朋友,听见五条悟为了他班上三个学生伤了脑袋,家入硝子小小地吃了一惊。


这家伙平日里什么都还好,就是身上的大少爷本性丝毫都没被世态炎凉给磨掉,用通俗语言来讲就是恰好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她后来看了当时的监控录像备份,不再抱着吃惊的心态,而是直接吓出一身冷汗。歹徒抢劫便利店时手里不知是匕首还是枪,黑糊糊的模样看不清楚,但动作麻利地拽走了那三个学生里的一个,硝子勉强认得,是个叫野蔷薇的女生。


在镜头里面,五条悟毫无危险意识地走到前头去,笑眯眯地举起手,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带,没配枪配棍不是警察只是个普通良民。


据当时在场的警察回忆,他们有人要拦住五条悟,以为他是什么协同犯,但大少爷倒好什么都没听没管,睁着双蓝眼睛说了好久那歹徒才同意换一个人质。但歹徒明显做了两手准备,撞倒了身后的柜台,面粉纷纷扬扬地撒了半空。


后来的监控摄像头因为爆炸损坏,画面全部变成了嘈杂的雪花屏,就像五条悟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关于自己如何和歹徒打了一架,身后藏起的打火机掉到地上。粉尘爆炸发生的一瞬他只来得及护住钉崎野蔷薇,掀起的气浪让他们两个摔了出去,撞碎了玻璃门。


碎开的玻璃和扭曲的钢条四处飞溅,一地的碎片折着尖锐锋利的白光。安全范围之内警笛和救护车的声音像碎玻璃片一样从空中呼啸着过去,野蔷薇受了点轻伤,代价是五条悟后脑受到重击,昏迷过去三个星期。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脑门上缠一圈纱布,家入硝子戏谑地对他说,你脑袋还真是多灾多难啊,又逃过一劫。


“多灾多难我理解,那个又字什么意思?”


五条悟笑嘻嘻地瞧她,硝子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了又出现,她转过身踩着高跟鞋走开,地板和鞋跟发出咯噔咯噔的清脆碰撞声音,简直只有钉上长钉才发得出那样的响声,一下一下让五条悟觉得牙根发酸。


“大少爷您就好生安歇着吧,别抠字眼了。”


她的声音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拖的很长,像在雪地里滚动的雪球越来越大。不说就不说呗。五条悟眯了会儿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枕着胳膊望天花板,暗暗诅咒坏东西歹徒最好下半生在局子里吃泡面时没有酱料包,居然让他没买到草莓大福的储蓄粮。



他艰难地从草莓大福的遗憾里抽出身来,难得严肃地回想起爆炸发生时,身体动作先意识一步抓住女孩儿的手腕,把她紧紧地护住。这样规模的粉尘爆炸、两个人都能活下来实属万幸。


五条悟转过头,不再去想了。老师?野蔷薇的声音从病房门口小心地蹙进来,虎杖悠仁和伏黑惠站在门外,向里望着。他们几个都是五条悟班上的学生,新学期第一个春假决定结伴出游就遇上了这档子事。野蔷薇脸上还贴着纱布,她平时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带点男孩子气,说实话五条悟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



哎呀哎呀没事的,我是你的老师嘛。五条悟安抚小动物一样摸她的脑袋。我可是超——级强的,所以不用担心!这话反倒戳破了某层遮风堵雨的厚障壁,野蔷薇一低头,眼泪就下来了,吧嗒地掉在手里的纸袋上。虎杖悠仁手忙脚乱地抽面巾纸,他平生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也从来没有见过钉崎野蔷薇掉眼泪,所以动作来得格外慌乱无措。


伏黑惠抱着胳膊叹了一口气,简短地说一句,让她哭会吧。五条悟赞同地点头,伏黑孺子可教也,对于安慰女孩子这点完全可以出师了!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不仅被刀顶着腰,摔出去一抬头看到自己的班主任老师满头满脸是血,怎么都不太可能无动于衷吧。他又转头一想,自己那时候真的足够凄惨。据硝子所描述,血糊了满脸, 一度呼吸薄弱摸不到脉搏,急救人员差点给静脉推注了一毫克的肾上腺素。这丫头可能以为自己快死了,所以被吓着了。


五条悟心安理得地拆三个人带来的慰问品,然后乐呵呵地腹诽,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心里都揣度得明明白白呢。什么时候爆炸,过多长时间能抓住野蔷薇,明明白白。没有轻佻的挟以自重,只是一切都属于本能反应。


突然,空旷的屋子里,他听见有人叹气,然后轻轻地讲话,声音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你真的忘了很多啊,悟。




02.

天黑了,外头在下雨,稀稀疏疏的雨点落在松树上。五条悟看窗外离医院不远的居民楼,那里的墙面布满了方形的橙色的白色的光,在黑夜里连缀在一起。像行星体在宇宙的无限之中独自运转又浑然一体。有人占有那些明亮的方块,又有人等候着。


五条悟一直知道自己的世界并非完整,十年之前一场意外事故让他弄丢了自己的十七岁,再难找回。硝子一句“脑袋又躲过一劫”让他又回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茫然地从昏迷中醒来,天花板苍白,记忆也苍白。


我记得我毕业了,上了那趟离开学校和山,去往海边的巴士。


之后发生了些什么?


事故发生在他所就读高中的山路上。他的学校未曾见海,深深埋在山的弧度里头,落雪,解冻,迎来不同年份的春和冬。那几座小小的楼如同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从山的巢里探出头来,整日眼前都是葳蕤的绿荫和满山桐花。


他想过要查当年的真相,五条悟从昏迷里醒来后四处奔波,但当年出警的消防员大多已经退休,难以寻觅。他能找到的就只有被时间抚摸过的,变成浅黄色的报纸。细小的铅字把那些血和死去的魂灵浓缩成一个确切的数字,对于事故过程只提到有一位见义勇为的少年S救下大部分乘客,不幸身死,姓名都没有,永远留在了二零零九年夏天绿意盎然的山麓。


一点说不出来的情绪缓慢地填满了他记忆的断层处,自己的十八岁已经消散,组成它的分子死在夏天的山里。



那段过去的消失,不是伤疤或隔夜乌青,撕开见血按下去会痛。只是一个撕裂的洞,原本的东西毫不留情地突兀地抽身而出,无法愈合不会消失,只有风从里面跑过去留下一大片虚空。


不会痛的话,空留一个洞在那里似乎也无所谓。他的手机在那次事故里不出意料地坏掉了,五条悟曾经叫嚷着想换新手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正中他的下怀。但他从手机店里慢悠悠地回来,看着崭新的手机包装盒,那个念头就渐渐的弱一点,再变弱一点,是颗没能在春天发芽的种子,在他心里逐渐死去。之前的电话号码都随着电话卡的损坏而遗失了。方块形状的智能手机更像个埋葬往事的棺椁,他面对着黑色的屏幕恍若在哀悼过去。五条悟想要想起哪怕一个电话号码,但都无济于事。



他只记得自己毕业了,但三年什么都没能留下。


我现在是个鬼魂,他突然觉得好笑。一个没有脚印的虚空的魂灵,在这下着暴雪的世上大摇大摆走了那么久,一点脚印都没留下,全被雪扫除了。


五条悟消化悲伤的能力惊人,仿佛就连失去了所有高中时期的记忆这件事,都没法儿让他真正感觉到难过,没能从他眼眶里搜刮到一滴眼泪。也许他的高中三年出奇的无聊,没有友人,旅行,与二十七岁五条悟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与教学生没有关系,没有一点值得记住的因素。他不明白,也不想搞明白,就像四处碰壁的蜜蜂,就算拿掉挡路的玻璃,也不会再飞出去了。



我恢复能力很好的,所以就不用休假了吧?

他义正词严对着电话向校长抗议,校长也很严肃地驳回了他的要求,五条老师,偶尔休息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就当我放你几天假吧。在医院呆了十三小时,五条悟就无聊得冲着医院走廊的摄像头做起鬼脸,沿途路过楼梯间里的衣冠镜,一双蓝眼睛,一米九的个子能找到差不多的病号服也真是件不易的事。


人无聊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他想起很多年前的车祸,也想起自己看的电影片。那里面说海水闻起来有盐的味道,在海藻丛生的沙滩上散步,海很大很蓝,波浪会把人带向远方,带到没有往事没有回忆的远方去。想到这里,那些很久很久之前的遗憾和虚空就像涨潮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把他淹没了。


去看海吧,五条悟。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扎根抽条发芽,长了一地的藤蔓。


五条悟一向言出必行,只是从不表现在脸上,他当下就给硝子发信息,我去看海啦几个短短字符刚显示发送成功,他就关了机,把手机塞进背包里,再也不理睬。



他回家找东西,想知道有没有什么要带的,童话里吟游诗人带着手鼓手风琴就可以环游世界,用绒线一样的声音唱他们自己写的叙事诗。当五条悟自己要出发的时候,却不知道要带什么,最后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还有自己也许曾经带过的黑色眼镜。镜片小小的圆圆的,看上去有些可笑,被十八岁的他出院回到家后塞进衣柜深处,此后的十多年里一直没有取出来。


藏在衣柜最里面的东西,要么想要珍藏,要么想要丢弃,要么矛盾着二者兼备。


他这样说服自己,海边太阳挺大的。




03.

五条悟本来就搞不清楚,为什么过了十年后这些被忘却的回忆又卷土重来,缠着自己柔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忘记,为什么要丢下十八岁的你,五条悟?他只能在心里回答,我没有忘记,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找,但我手里的地图是空白的,找不到方向。


自从他听见病房里陌生的声音讲话,就再也没有拥有过,也无法拥有安稳的睡梦。



你真的忘记了很多,悟。



京都是初始,是座自己记忆离家出走的城市,车马人流如织,更加擅长遮掩走失者的行踪。…找不到方向那就索性离开原地,五条悟起了个大早,他要乘火车短暂离开这里。偏远的站点似乎不久之后就要关闭。他买车票时听售票员说起站点留存至今的原因,是一名女高中生还要依靠年代久远的铁路线通勤,于是保存了下来。在就要到来的七月,她就要毕业了。到那个时候,这个老旧的仿佛工作了一整个世纪的铁路站台也会拆除。


都要消失啦。年老的售票员把车票存根沿着打孔处吱嘎吱嘎撕下,给五条悟的目的地盖上红色的戳。他的皱纹很柔和地变成微笑的弧度,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长久的,无宴席不散,所以要珍惜啊,年轻人。


五条悟在心里说,好。


深山接近荒废的站台旁生满了稗子草,在风里摇着绿色的叶,太阳出现在山的那头,像金黄的半个橘子。风卷来了汽笛声,火车要来了。是年老的绿皮火车,一生只为前行而前行。人们坐在它空洞的腹腔里,去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想要触及的未来。它攀着铁路轨道,越过满山的粉灰色桐花和鸟鸣,从树的叶脉里生长出来。


火车和一个少年一起姗姗来迟。五条悟转过脸去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黑发黑眼穿一身黑衣服,整个人都罩在午夜的颜色里,有些莫名眼熟。很确定的是,自己从未见过他。但他身上的衣服五条悟熟悉得很,是自己教书的那所高中的校服。校规没规定不准裁改,于是校服就变成了哈姆雷特,一千个一千种款式。



在这关头,少年回过头来看五条悟,他留半长的发,眼角带着山腰迤逦的曲线缓慢地上挑,是一张典型的东方人的面孔,整个人像富士山上落的雪,又凉又淡……瞳仁两弯黑色水银一般静默地发着亮。


五条悟看见自己的面容被缩小成柔和的一小点,和太阳明亮的光环一起妥帖地安置在那片黑色里,如同夕阳下倦鸟归巢安然进入睡梦。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少年的模样也印在他的蓝眼睛里,有什么人站在雾蒙蒙的背影后拼命喊,回音砰砰地敲打着他的耳膜,记忆的空白处涌上晕眩感和雪花状的黑白噪点。



是谁,我记得还有谁,有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的黑眼睛。



到底是誰呢。空气凝固了,海水没过沙石那样吞没了他的疑惑。在他思考的空当里,看上去冷淡的少年反倒先开口问好,太阳把无法朗诵的诗歌印在他的左半边脸颊上。沉默的包裹着五条悟的气体完全碎开,碎片落了满地。


“你好。”


五条悟握了握手里印着今天日期的车票,二零二零年x月x日,布满锯齿状空洞的小纸片拥有尖锐的棱角,微微地扎痛了他的手指。你好。他轻轻地回应道,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询问这个陌生人的身份,大少爷五条悟在他的生平里,第一次犹豫了两秒钟。他直觉向来敏锐,但这个少年是例外,好像浸没在漫山遍野的大雾里,让五条悟看不清楚。



“看来这趟车只有我们两个人乘。”少年用意料之中的语气说,“你也是要到海边去的,对吧?”


这时漫山遍野的树都不看场合地摇晃起来,发出波涛一般一阵一阵的沙沙声,闪光的白杨叶子在山和天空交界之处跳动着,远远看起来只有一大片跃动的光点。少年看着五条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也是,毕竟都那么久不见了,悟。



五条悟听见组成自己名字的音节,浑身好像挨了一道雷电,恍惚间就踏进了火车的车厢,踏在木质的地板上。木头已经在长年累月中被磨得平滑,透出柔软的木纹。什么时候他挨着那个少年坐下,什么时候他说自己今年十七岁,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般开始交谈,都在五条悟的记忆里模糊了,只记得少年说话的声音很轻,如同一片坠地落叶,奇异地让五条悟打骨头里觉得熟稔,就像听过无数次的黑胶唱片。



你是谁?这句话是一根尖锐的鱼骨,卡在五条悟喉间,让他无法发声无法提问。少年是谁,来自哪里的哪座山,是哪个年级的学生,都无从知晓,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无法探清的谜。但他却知晓五条悟的姓名,而且叫得理所应当又热切,是只有缅怀往事时才会有的声调。


悟。少年叫他,他们年龄的天平好像微妙地发生了偏移,五条悟好像变成了少年的同龄人,一个十七岁的意气风发的高中生,满脑子朗月清风,想着如何干一番大事业。富士山顶上的雪刷啦啦地落下来,半山腰的樱花全开了。悟现在是高专的老师吧?少年笑着问,上扬的眼尾明显地流出欢快的笑意。


当然是啦,我可超强的。五条悟扬一下下颌,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交换生平,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类的关系。列车往前走,一直没有停过。列车员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检票,就连身旁少年递过一张已经泛黄的车票也没有理睬,五条悟瞥见上面的年份不是二零二零,而是再减去十的,二零一零年。少年又若无其事地问他,那硝子、家入硝子呢?


她现在…是学校医务室的很了不起的医生,戒烟好多年了。


已经戒烟了吗?你们每个人都过得很幸福呢,真好啊。少年又笑着回应。五条悟心脏的某个地方猛然感觉到酸涩,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突然出现在山中说要和他一起去海边的少年,没有影子。


…他是一个停留在世上十年,仍在使用二零一零年老式车票的亡灵。五条悟并不像常人见鬼魂觉得恐惧惊惶,他听着少年的声音只感到难过,不知道少年是不是在假装不在乎地听自己讲这些东西,平日里五条悟向来不想直面这些强行支撑起来的情绪,他不愿意捅破窗户纸,因为灯越亮,眼泪流得越多。


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和你说话,但你听不见。少年半长的黑发像鸦羽,一转头几缕就停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猫恋被炉那样,总是让五条悟下意识亲近。


你真的忘记了很多啊,悟。



远处山上有寺庙,金塔顶朱墙瓦,黄铜的钟边缘已经有了锈迹,撞钟和诵经声从院里来回地转,传遍整座山头。太阳从东方升起又坠入西山,人相逢于世却散于宴。


五条悟看着他的黑眼睛,愣住了。


山里的,死去的,留在这里的,拯救了别人的。

就是你吗?他想了半天,想起报纸上那个铅字的代号,少年S。


不,不应该只是少年S,他应当有好听的姓名,念起来像山涧融雪水。


五条悟知道,黄泉碧落之上有渡船,船夫载死去的魂灵过河投胎转世,再世为人。

罪孽深重者无法通过,执念深重无法通过,他们都担着同样重的累赘,渡船载不动这样的魂灵,只能孤零零留在世上,消弥或永远孤独。这个少年S,就带着如此之重的执念,从轮回道里被拽回荒凉的人间,从此谁也看不见,谁也不记得。



04.

火车已经走了很久了,天色逐渐变黑。


你还喜欢甜食吗?


五条悟打个哈哈,当然啊,甜食世界第一嘛。


他与少年的话题更多集中在京都的生活,说哪里的喜久福更好吃离学校更近,京都的夜班电车,夏日祭整整一小时的烟火和鲤鱼旗,就像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到尽头都无忧无虑亲密无间一样。五条悟以为自己脑海里的回忆早已是涸辙之鲋,但在他和少年谈话的几个小时里,如同与春久别重逢,刹那间有了一点要活过来的模样。


想起来吧,那些忘记的事情。他暗暗想。他们明明一直幸福又快乐,只是有一天命运突然走了岔路,拐向了一条没有未来的死巷子。


五条悟不知道,少年说着话的时候,偷偷望他的眼睛。




就如同小铺子里老板用糖果交换硬币那样,五条悟尽力地描述自己的生活,关于自己的学生,自己说不上是不是朋友的同事,他觉得自己和他们相处得并不是很糟糕,至少不会相看两相厌。


他说自己那个叫虎杖悠仁的学生体育成绩特别好,钉崎野蔷薇实际上刀子嘴豆腐心,伏黑惠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就像你一样。这句话在他嘴边卡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用两个人相比较,但无法质疑的是,身旁这个少年的确是个温柔的人。注视着他的目光恍若一道天降灵光,五条悟一瞬间就懂了,少年在羡慕,向往他还在继续行走的人生,还能遇见的人和事。



谈话的时候,五条悟走丢的十八岁似乎正在找到回来的方向,慢慢地靠近了他,逐渐变回他的一部分。浓雾消散天空放晴,一切变得通透可见,不再让人感到惶恐或迷茫。


少年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恰到好处地岔开了话题,你说的那个男孩子,体育真的好得过分吗?五条悟挑眉,当然,随随便便就能把铅球扔过半个操场。他还想说些什么,以此作为少年高中生活的交换物,但车厢里一瞬间只剩沉寂的空气。



学生,不知不觉自己也已经是当老师的年纪了。



“你还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很好,这就够了,高中时一样,现在还是一样。我早应该知道,你就是你,不会被过去绊住的。”少年一口气说了很多,每一句的声音还是轻轻的,传到五条悟耳朵里却变得又低又哑,压得他喘不过气。


五条悟抬起头,眼睛发酸。原来自己拼命想要找到,想要逃离,在矛盾里登上这趟火车,遇见这个熟悉的黑衣少年,却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跌回了名为过去的漩涡,无法逃避,也不能逃避。他在遭遇事故后就变成了破袋子,一边走一边往外掉着东西,把一些无论贵重与否的物品全都落在身后。


少年放下手掌,黄昏的金色的碎片覆盖在他的脸上。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说话,两个人平分了黄昏时的寂静,黄昏融金一般漫过空气,照亮了在空气里星星点点的浮尘。


记忆者和被记忆者全都是朝生暮死的。有人说知道太多是不幸,体会到太多是不幸,记住太多也是不幸。车向前行驶,风吹林叶动,风是迷路的气流,在空中游荡,兀自碰壁,找着没有标记的路。


风裹着一点回忆,轻轻地路过五条悟的灵魂。




05.

五条悟最终看到了海。


这是属于他和另一个灵魂在夏日的出逃,像一伙歹徒从血腥故事里逃走那样,从无言的,悲伤的生活里跑出来,跑到太阳光底下,这个明亮的世界里。五条悟想,海真蓝,真大,像发光的蓝玻璃。海风真的带着咸味,像书上说的一样。


五条悟知道了少年是一缕亡魂残存于世,只有消除执念才能渡过黄泉水再世为人。于是他问少年,嗓子仿佛吞下了火炭一样滚烫干涩。


你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


少年的身形仿佛透明了一些,他抱着胳膊,食指关节抵着下颌,一副沉思的模样。五条悟错觉那手心是不是沾着血,扎得他眼睛生疼。


……愿望太多了,数不过来。他眯起眼笑,黑色明明是寂寥的颜色,此刻却鲜活的漂亮。但最大的那个,还是去看海吧?


他们并着肩站在海边,五条悟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海鸥斜斜地掠过天空,有海运的航船远远地经过,透明的水珠在船舷底下安静地破碎。


五条悟静默地站着,感觉一点悲伤缓慢地抓住了他的脊椎骨,从血液里扩散到全身。他电光火石地想起毕业照上的自己,带一副黑色眼镜,揽着旁边人的脖子。五条悟之前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一张毕业照,他只记得自己毕业了,此后所有事包括拍照全都离奇失踪,变成了一个终将过去的冬日。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熟悉了,照片里高中生五条悟身边的那张面孔,和如今的这个妥帖地重合成一个。同样的眼睛和黑发,耳垂上的黑色吊坠,所有的东西扭成苦涩的一团塞在他喉咙里。


五条悟嗓子里那张黑胶唱片好像被刮坏了,流出来的声音只剩凹槽不平的粗糙刮痕。


杰,夏油…杰。


他心里那个声音疯狂地生长起来,他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少年S,就只是夏油杰,仅仅是被自己遗忘十年的夏油杰而已。


遗失的姓名的确好听,如敲冰碎玉在他的齿间碰撞。


永远都是这样,重要之物消失的时候没有山崩地裂,只有细细一声呜咽。海似乎劈头盖脸向他压下来了,珊瑚虫流下的眼泪变成暗礁,碎石沙子和水流填满五条悟的整个世界,让他整个人都暴露在窒息的真空里。


他刚刚觉得这个世界的东西都生机盎然的漂亮,却阴差阳错记起,这个美丽的世界上有人留在夏天的山谷,与叶子花飞鸟走兽一块儿沉眠,再也回不来。


他们本都前程光明,但现在只剩五条悟一人踽踽独行在阳光下,浑身的骨架摇摇欲坠,心房里全是未消散的,找不到归处的眼泪。


五条悟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抬头。却发现叫作杰的少年早已经轻巧地转过身,向着与海岸线相反的地方走去,快要没入深深的海水里。五条悟隔着整整十个夏天冲他喊,夏油杰,你回来。没有眼泪,没有哭泣,五条悟只是拼命地喊那个刻进他灵魂的名字。但两个人之间成了真空,声音死在半路,传不过去一星半点。


回忆是雨,有时是伞,曾经淋湿过他,也温柔地守护着他。


果然,你没有真正忘记,悟,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夏油杰在此时才真正像一个游离在世上十年的孤魂野鬼,抓不住摸不到,他短暂地停下来转过身对着五条悟笑。有一股力量隔空按住五条悟让他动弹不得,力量的主人只是温柔地对五条悟做着口型,但海上起风了,风那么大地刮过灵魂,他说了什么,五条悟一句也听不见。


他抓住自己心口的衣服,那里住着不安分扑腾翅膀的鸟。你呆在这里做什么呀,你应该去转世,去轮回,去下一辈子当一个长命百岁的人,享受一百年的幸福,会遇见更好的东西,你会幸福,长久地幸福。你看,我过得很好,你不用留下来。


夏油杰一直向前走,不回头,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消失了。



不可以吗?明明都已经那么努力,我明明在遍体鳞伤之后活下来了。


明明在大雨落下把我淋个透湿之后,还是咬着牙往前走了。五条悟把所有眼泪和血都吞下去,所有人都不希望他停下,因为他是五条悟,所以不应当限于任何事物的囹圄。


走马灯一样的,昏迷时的梦境从他眼前掠过,在山路边摇摇欲坠的汽车里,剧痛,眩晕,耳鸣,油气逐渐塞满了车厢,最后夏油杰抓住他的手,血糊满他的掌心。可能是因为撞击,当时五条悟短暂性失聪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夏油杰好像在对他说着什么。


S-A-T-O-R-U。


他勉强辨认出这个词组。之后手腕被什么握紧了,阳光和新鲜空气包裹住他,远处有东西坠落,在山涧发出钢铁与山石碰撞的巨响。



在响声后五条悟昏过去,在醒过来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夏油杰,高中同学,所有的三年之内的事全部遗忘干净,医生说是选择性失忆症,痊愈或不痊愈都是未知数。


五条悟就是五条悟,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都来得干净又彻底,毫不留情地剜除了让自己痛不欲生的疮疤。


之后他的生活回归正轨,却没有了十七岁。


他们用同样的车票坐上同样的车,五条悟一夜之间变成了枯树,夏油杰也没有再回来。那座山临近寺庙,谷底被四面山峰环抱,如同一座小小的坟茔,每日都有钟响,夏油杰徘徊在车站和列车上,一年,两年,十年,等待着五条悟一起跨过山看海。永远停在十八岁的亡灵没有说过,自己的愿望,其实是再看一看五条悟的眼睛。那双眼里的大海太过纯净,被注视着,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被浸泡在温和的洋流里。


我很想再看看他的眼睛,深海一样,蓝色的,是很少有的颜色。


夏油杰的身影慢慢在五条悟眼前消失了,他已经流不出眼泪,这么多年他认为只有跑得快往事才追不上自己。于是五条悟放弃了寻找,蒙头向前走。就算忘记了,本能的悲伤也是致死量,像星体坍缩而成的黑洞,让他时刻都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



他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一句话,说人在世上就要经历阿鼻地狱。



他们曾说过什么看过什么,也许只有火车和海记得了。



06.

夏油杰走的时候,把学生证留在了海岸上。五条悟看着那上面的照片,少年有一双好看的黑眼睛,正在对着镜头露出礼貌的笑容。



海边路过的游人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昨天刚刚来到这里的青年此时抓着一张照片,在海的波浪中安静地痛哭出声。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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